“姑娘。”

待伊昕走出七八步外，便聽見了這句話。並未指名道姓，語調平靜，聲音也不大，她甚至連顧子昱是不是朝她這個方向說的都不知道，卻忍不住回首。

他見她回頭於是溫柔一笑，讓伊昕想起了太多太多，似是能暫忘近日之痛，回到多年前兩人一起放紙鳶的明媚早晨。也因此，她原來發涼的手心漸漸有了一股暖意，就要揚起笑靨。

此時，一旁站著的孫清嵐遲疑地捏著他的袖子，待他低頭四目相對，羞怯地抿著嘴角。他專註望孫清嵐片刻，輕輕搖頭，在她不知所措之時，忽而把她將收回的手緊握，稍稍一動便十指相扣。

才子佳人。

霎時間伊昕定住了，但未收起笑容，只是僵硬地揚起嘴角，眨眨眼，落下那一滴來不及阻擋的眼淚，任它滲入地下化為無形。明明四周喧鬧，恍然間她卻將那淚水滴落的聲音聽得真切，楞楞低頭，在那對璧人向這走來時一陣酸楚，對眼淚突生羨慕。

若是她也能消失於無形，那將有多好。

硬是擡起頭面對他們，伊昕不曾允許自己將頭低下一點，將目光閃躲半分，笑著等待他們走來。

“這位就是伊姑娘，興兒的姑姑。”待介紹到顧子昱時，孫清嵐又抿著雙唇，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他牽著，小小掙紮，卻僅得了將手背在後頭的結果，不曾分離。

兩人的親昵舉動伊昕看在眼裏，心中默念，忍著不斷湧上的難過，打趣道，“清嵐，這就是顧公子吧？果然一表人才。”

對，她現在是興兒的姑姑，孫家的客人，孫清嵐的朋友。伊昕用此將自己保護起來，目光卻時不時看向他們緊握的雙手，只得用話語掩飾異常，“多謝顧公子救下興兒，若不是您好心，興兒恐怕就……”

“不必客氣，伊姑娘。”在說到伊字時，顧子昱似是頓了一頓，原本與清嵐交纏的手也松了松。雖與顧子昱的關系眾人皆知，心中也歡喜不已，但是孫清嵐敵不過面子薄，趁此掙了掙，順利讓顧子昱放開了手，卻又局促不安地小心打量他，似是害怕惹他生氣。

“興兒還好嗎？”顧子昱很快將手收回，並未理會。

“嗯。”伊昕才答了一句，便註意到有些心神不定的孫清嵐，以眼神示意了下。孫清嵐顯然暗喜，點點頭，搶著說，“近日身體好轉後，興兒可好動了，整天呆不住……”

笑笑作為回應，顧子昱聽完全程，恰有長輩喚他，便道了句“失陪”，轉身時註意到失落的清嵐，遲疑片刻，還是迅速輕輕捏了下她的手，換得她嫣然一笑才離開。

這般甜蜜，伊昕苦笑，自欺欺人地暗想：這個人，不僅同喬楚長得像，還和他一樣體貼細心啊。

一陣擊掌聲後，伊昕隨著竊喜的清嵐入座，聽孫大人說話，表面認真，實則心不在焉。此時已經入冬，室內雖暖和，聽著外頭呼嘯寒風還是讓伊昕生出一股寒意，愈加對這樣的冬天厭煩。她不允許自己看向顧子昱，就連餘光都避免了去。許是這麽難受久了，她連臉色都不佳起來，連孫清嵐都註意到了，派人送她回去休息。

正是忙碌時，伊昕識得回去的路，便讓丫鬟先幫手去。吹著冷風慢慢走，她刻意以面迎向刺骨寒意，腦中清醒了很多，一切紛擾漸漸沈澱下來，唯剩下“離開”二字。

孫府待他們好，但他們不能一直留在這裏，只是近日伊正虎和伊勳重傷未愈，家中又再湊不出銀兩，加上孫府好客，不知不覺耽擱了好幾日。如今之計，他們僅有回坤州，那裏有他們念著舊沒有離去的親朋好友，要生活下去並不難。

而國都，絲毫沒有她留戀的地方，甚至連天氣都讓她看不過眼了。

想著想著，一聲脆生生的“姑姑”將她喚住，伊昕循聲望去，看見侄子興兒向她這裏跑來，一步一頓，明明累著還是不肯停下，不由心軟幾分，立刻轉而向他跑去。

將險些跌倒的興兒扶住，伊昕蹲下來摸了摸他冰涼的手，笑道：“怎麽跑出來了？”

其實伊昕只在十歲時見到過興兒，且並不親近，因為害怕傷害到他的緣故。但興兒受了那樣的苦難後第一眼見著的就是伊昕，小孩子又容易親近黏人，於是彼此間倒是和樂，這是幾天來伊昕最為高興的事情了。

興兒摸摸紅紅的鼻頭，忽而得意地回頭喊，“好慢哦！連我都跑不過。”

伊昕一擡頭對上了慢慢走來的人，愕然。刻意相讓，還被興兒嘲笑的顧子昱倒是鎮定，做了個佩服的手勢，在兩三步外站定，斂笑，看著伊昕，察言觀色，甚是謹慎，好像小心翼翼的討好。

小心翼翼？討好？伊昕被腦中想到的兩個詞給嚇住了，一是懊惱，二是窘迫，定在原地不動。興兒絲毫未察覺他們之間的詭異氣氛，拉著伊昕的手不放，帶著她走近顧子昱，用另一只手牽住了他，小臉仰著，左看看右看看，十分滿足。

中間的小鬼頭高興滿意，兩人也不自覺地跟著笑出聲，卻默契地只盯著興兒，不曾對視一次。

“為什麽姑姑不吃飯呢？”興兒肚子咕的叫了聲，才後知後覺地問伊昕。

伊昕輕輕道，“姑姑不餓，興兒快去吃吧。”

“不嘛，姑姑一起去吧，我特地讓顧大哥帶我來找你呢。”

歉然對顧子昱說了句“勞煩”，伊昕有些埋怨地看向興兒，畢竟帶他出來找人根本用不著顧子昱，隨便一個丫鬟都可以做到，這樣做難免有些任性了。

興兒似是明白她的意思，不服氣地嘟囔：“孫姐姐不放心堅持要帶我，顧大哥不舍得她吹風才代勞，不是興兒不懂事……”

一下子被看破的伊昕臉色煞白，方才忽略的那些寒冷一股腦侵入，隨著顧子昱一句“別怪他，這不礙事”，成為尖銳的冰刺，根根嵌入心中。

努力鎮定下來，伊昕強迫自己擡頭看向顧子昱，執著地找他不是喬楚的證據，可聲音，面容，甚至兒時他眼角被陳江凱打而留下的淺痕，那些小痕跡都被她尋著。

無力地苦笑，伊昕寧願她隔得遠遠的，看如今高高在上的顧子昱，也不願離得這麽近，找到這些。

顧子昱對於她的打量絲毫不避諱，反而含笑任她。

“顧公子真是心善，興兒，還不道謝。”伊昕幹巴巴道了句，將目光移開。

乖巧地說了聲“謝謝”，興兒覆又蹦蹦跳跳，要他們一起回去，伊昕卻堅持說自己不舒服得回去休息，興兒皺眉，就連顧子昱都露出了憂慮之色，剛想說話卻被打斷。

“興兒？”隨著一句溫柔的喚聲，孫清嵐尋了過來，瞧見他們的時候松了口氣。

當孫清嵐走到他們面前，興兒順勢將伊昕的手放開，轉而去牽孫清嵐的手，笑瞇瞇的。

無心的動作在此時敏感的伊昕眼中，分外刺眼。也是可以理解的，孫清嵐站的位置在她附近，孫清嵐一直對興兒多加照料……胡思亂想著，伊昕急於逃離，在他們其樂融融的時候說了一句，“我頭有些暈，先回去了。”

“我送你吧，剛才那丫鬟……”孫清嵐關心道。

“我自己可以的，不用勞煩。你們快些回去吧，不然我頭怕得更暈了。”伊昕打起十二分的精神，強顏歡笑。

許是想到這次家宴的重要，孫清嵐有了為難之色，但是不放心，差另一個丫鬟送她才離開。興兒也沒氣力鬧了，一本正經地吩咐她要好好休息，伊昕高興侄子懂事的同時，裝作無意地瞥向顧子昱。

顧子昱說了句在旁人聽來莫名其妙的話，“多多小心……”當孫清嵐有了疑惑之色，才補道，“別著涼了。”

兩撥人分開，背向而行。

多多小心，這句話在伊昕耳中回想千萬次。

那時他將書信交與她，交代一番便離開，已是許久前的事情了。他們的離別，最後一句話就是“多多小心”，哪怕一句都不敢多說。

如今，陌生的國都，陌生的身份，再次說起，是無意之舉，還是故意為之？

伊昕忍不住回頭看，他們已經走得挺遠，從模糊的背影可以看出，小小的興兒一手牽一個，那對出色的男女各站一邊，不時有笑聲傳來。伊昕忽而想到，他們以後成親，有了孩子，恐怕也是這樣幸福。

“姑娘可有不舒服的地方？”陪她的小丫鬟作勢要扶，緊張兮兮。

伊昕搖搖頭，如當初孤身一人，從荒郊野外一點點回村鎮一樣，挺直了腰，以最精神的模樣繼續走下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- -我果然不會寫虐，淚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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